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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手記:一個癌症患者的康復之路 第 3 章 第二部分

第5節感覺不到的「敵人」才是最危險的

在石木蘭大夫之前,我們也曾歷過一連串同樣的「影像學診斷」,而大多數專家卻抱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們追隨觀察我的肺部病灶差不多一年了,診斷結果全都傾向於「良性病變」,比如是個結核,或者是炎症之類的東西。

所謂「影像學診斷」,就是僅僅憑藉膠片影像鑑別病人到底得了什麼病。在獲得活體組織進行病理檢驗之前,這通常是醫生看病下藥的重要依據。

不過,我在求醫問診的過程中總有一種感覺:醫生們辨別膠片時,難免會被膠片之外的因素干擾。

比如,他們診斷我的肺部病灶時,如果知道我的腦袋裏有個「腫瘤」,就會把心裏的天平向「惡性」一邊傾斜過去。

反過來,他們在看我的腦片時,如果知道我的肺上還有一處病灶,又會堅決地認定「腦瘤」是由肺上轉移過來,因而便傾向於做出「肺癌晚期」的診斷。

一旦他們發現顱內「腫瘤」正在縮小,就會認為那東西原本不屬於「惡性」,當然也就不會是從肺上轉移來的,進而又會樂觀地認定肺部陰影也只是個良性病變。

這中間的邏輯,自有其通行的醫學理論加以支撐。「人體是一元化的。」一位醫生曾對我這樣解釋,「各部分有機地聯繫在一起。所以,當醫生在一個人身內的不同部位同時發現病灶時,他們首先必須考慮,它們是有關聯的。」

我的左肺上葉病灶,其實只是一片直徑約1.3厘米的不規則的陰影。這在大多數人身上只不過是炎症或者結核,所以通常並不會被當作嚴重問題。在例行體檢中通常採用的X光片照射不到,病人也不會有任何不良感覺。老實說,如果不是因為腦袋出了問題,順藤摸瓜,根本不會有人想到要去我的肺上看看有什麼東西。即使發現了,也不會在意。

我還記得上海專家們首次會診的情形。儘管有腦部和胸部兩組膠片,全都擺到桌面上,可是他們討論的焦點從始至終集中於顱內病變的性質,只有在涉及是不是「轉移瘤」時,才會想到肺上還有個東西。

一位胸科專家的話很明顯地代表了這種傾向。「腦子裏面到底是不是『轉移瘤』?」他直截了當地問那些神經科專家,「如果不是,肺上的問題就非常好處理。我現在甚至都不用管它。」

我們都期望癌症的早期發現,醫生們也在不斷地向我們傳達類似觀念。可是「早期發現」非但很不容易,而且即使發現了也很難引起足夠注意。我自己就曾對曉東說,「我肺上這么小一片陰影,要真是腫瘤,那你的肺不早就完蛋啦。」我是指多年前她患結核病,痊癒後始終在肺上留着一大片陰影——比我的那個「1.3厘米」要大很多。

可她對我這樣比較不以為然。她把我肺上這片小小的陰影看得很重,耿耿於懷,寢食難安。她的邏輯與醫生的邏輯正相反:如果那是惡性腫瘤,那麼腦子裏的東西也就更加凶多吉少。反之,如果肺癌能被排除,腦子裏的所謂「轉移瘤」之說也就不攻自破。

這推理我當時也很贊成,卻不料其中隱含着一個錯誤,那就是,所有人——包括醫生和病人——都認定腦袋和肺的兩處病灶緊密相聯。可是事情完全有可能是另一個樣子:即使顱內病變痊癒,肺部病灶仍有可能為「惡性腫瘤」。也就是說,這兩者是沒有關聯的。

我們固守着一個並不正確的邏輯。好在我們能夠追隨觀察肺部病灶,每隔幾個月,我便做一回胸部CT掃描。曉東拎着這些膠片在這個城市裏東奔西跑,尋求「專家會診」。而這段體驗對我們來說可以算是極具教育意義。

我們很幸運地找到幾位高人來審看我的胸部膠片,迫切希望能夠得到一個確切診斷,可是很快就發現,無論多麼權威多麼精妙的專家,也會意見不一。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情形,我在「腦瘤」的診斷過程中已着實領教了一回,如今在肺癌的診斷中又不能避免地再現。結核病專家信誓旦旦地說那是肺結核,腫瘤專家則認定「不能排除」惡性腫瘤,既非結核也非腫瘤的專家則認為它還有可能是肺炎,或者其他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實際上,「診斷」在醫生那裏是個極富彈性的概念。它完全不像我們外行人想像的那樣,具有非此即彼的含義。如果你在自己的病歷上看到「不排除肺癌」幾個字,那是指你的肺部病灶可能是惡性腫瘤,但也可能意味着那東西什麼也不是。如果你看到的是「結核可能性大」,那也並不意味就不是惡性腫瘤。所以我們必須學會聽懂醫生的言外之意,同時也能看懂他們的肢體語言。當一個內科醫生避開你的目光,同時建議你去看外科時,就意味着他的心裏已經在設想你患了惡性腫瘤。如果一個外科醫生大筆一揮,在你的病歷上寫下「開胸探查」。那就表明他知道的一點也不比你多。因為除了把你開膛破肚、撕心裂肺之外,他也不會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他手上的動作很重要,通常能夠傳達出更準確的信息。若是緩慢、收斂、從容,那麼他就有可能已經成竹在胸。若是迅速、張揚、擺動幅度很大,那就表明他的內心其實是在猶豫不定,只是在掩飾什麼,或者急切地想要打發你走人。

有時候在身體語言之外還會增加一些奇妙的專業術語,比如「診斷性治療」。這在醫生口中應用得極為頻繁,值得為他們申報個什麼發明獎。那是說,醫生其實並不知道你得了什麼病,卻可以在你身上施展任何法術。在腫瘤治療領域裏,這好像成了應對疑難問題的相當普遍的妙方,而我卻對這個詞產生了無限疑惑。

雖然常常模稜兩可,醫生卻本能地讓病人感到他們無所不能。我們總是不會把心中的失望——不是對絕症的失望,而是對醫生的失望——持續太久,因為他們是那麼神聖,滿臉洋溢着威嚴,說出話來頭頭是道。而且,說老實話,你病了,病入膏肓,不聽醫生的話又聽誰的呢?所以,我還是把期望傾注在醫生身上,並且努力學會使用醫生的行為方式。我告訴自己,不要苛求醫生句句是真理,只要能從每次會診中得到一星半點有用的信息,就該知足。

癌症這種疾病,不僅是在摧殘病人的肉體,而且對於病人的智慧、修養、品格和心理來說,也是一場真正的挑戰。發病的最初幾個月,應該說是最危險、也是精神上最緊張絕望的階段,很多人在這裏便崩潰了。即使度過這段時間,病人的情緒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變化。病情平穩的患者會沾沾自喜起來,放鬆警惕;病情惡化的人會更加絕望,對很多信息的反應變得麻木和遲鈍。我也是如此。全身的狀況已經漸漸好轉,一次又一次的核磁共振和CT掃描複查全都證明,頭部病灶正在縮小,左肺上葉的陰影沒有給我帶來任何不適。這叫我的潛意識裏多了一些樂觀的情緒,以為危機正在離我而去。

事實上,不僅是我和我的家人,當時樂觀的情緒也出現在醫生中間。

每次會診之後,我們總是把各路意見加以歸納,認真對照,結果發現醫生們儘管結論不同,但在一個問題上是不約而同的,他們都認定我的肺部病灶沒有長大。在長達一年的不間斷的觀察中,每一次影像學檢查報告單上也都寫着「基本同前」。就算那些最為縝密慎言的醫生,也承認「基本沒有變化」。

鑑於癌細胞的新陳代謝和生長速度遠遠超過正常細胞,所以通過影像來診斷惡性腫瘤的一個重要依據,就是觀察病灶在一段時間內是否會發生變化。所謂「基本同前」,也就是說,它沒有長大和蔓延。事實上,大多數醫生就是憑藉這個理由,才會認定,我可以「不用考慮」它是惡性腫瘤。

如今回看康復之路上的每一個腳印,我意識到,我當時犯了一個嚴重錯誤。腦瘤的危機很長時間裏吸引了我的所有注意力,對於左肺上葉的那片陰影,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當初醫生正是因為在我顱內和肺葉同時發現腫物,才會有「肺癌腦轉移」之說,這一點也被我們忽略了。最重要的是,我的身體的所有難以忍受的症狀,都是來自腦子病變,而肺部病灶沒有給我帶來任何不適。老實說,我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我從來就不曾想到,最危險的「敵人」,其實是藏在自己感覺不到的地方。所以,當石木蘭大夫第一次向我發出警告時,我很輕易地把她的建議棄之一旁,沒有按照她的囑咐及時去做「三維成像」。

這讓我錯失了在第一時間確診肺癌的機會。換句話說,我也許應當在好幾個月前就走上手術台的!

現在,石木蘭大夫以不容置疑的方式描述了它「增大」、「形態不規則」、「毛刺增多」。這都是惡性腫瘤的典型表現,也在根本上顛覆了所有樂觀主義的診斷基礎——「沒有變化」。在我看過的所有醫生中,她是「少數派」。事實上,她是唯一的持有悲觀結論並且提出確鑿根據的醫生,但我相信她的意見比我見過的所有醫學專家都更具可信度。

我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到,我的左肺正潛伏着更大的威脅。

當天晚上,我和曉東開始討論開胸手術的問題。我告訴她,我打算儘快手術。

「這件事說到底是你自己決定。」她不斷地重複,「說到底是你自己決定。不過,你可要想好了。你別忘了大多數專家都說你肺上的東西不是惡性腫瘤,至少還可以再觀察。」

「醫生都會犯錯誤。」我說。

「那些人也都是權威啊!」曉東說。

「就算是最好的專家也免不了。」我說。

「你能肯定石大夫就不會誤診嗎?」曉東問。

「不能。」我回答,「但我能肯定,她犯錯誤的概率一定比那些醫生低。」

第6節我們相信什麼樣的醫生

我們這一路走過來,當初大多數醫生都認定,我的顱內病灶屬於「惡性」,必須立即手術切除,否則定會貽誤「最佳治療時機」,我卻執意「繼續觀察」。如今大多數醫生都說,我的肺部病灶是「良性」的,可以「繼續觀察」,我卻只相信石木蘭大夫的「最悲觀的」判斷,迫不及待地想要躺到手術台上去。現在看來,那一次我是對的。可這一次,我還能不犯錯誤嗎?

我對曉東說:「我不懂醫,但我懂人。我知道該相信誰。」

我對醫生始終有着強烈的選擇性。我會沒有保留地相信一些醫生,同時對另外一些醫生抱有強烈牴觸的心理。不過,在大多數情形中,我只是有保留地接受一位醫生,聽從他的一些建議,卻又放棄他的另一些建議。

我們到底憑什麼相信或者不相信一個醫生呢?當我逐漸康復起來之後,很多人都這樣問我。現在就讓我來試着回答這個問題。

讓我真正信服的那些醫生,不是因為他們特別權威,不是因為他們特別大牌,不是因為他們對我有一番特殊關照,甚至也不是因為他們說的話特別中我的意。而是因為,他們都同時擁有以下9個特點:

1,不自吹自擂。

我們總會遇到一些醫生。他們沒完沒了地告訴你,哪一個病人如何無可救藥,遇到他便如何起死回生。他們從來不會提到自己沒有治好、甚至誤診了的那些病人。可是我很明白,沒有一個醫生能夠百分之百地治好他的病人,尤其是腫瘤病人。所以,如果有哪一位醫生坦率地告訴我,他有哪一次錯誤地估計了病人的病情,或者告訴我,他沒有治好的病人佔有多大比例,那麼我對他的信任就會大大增加。

2,不貶低同行。

我一直認為這一點是做人的本分。可惜醫療領域裏的確存在明顯的互相貶損之風,如同我在前面已經描述過的。當我對面的醫生在說同行怎麼怎麼不行的時候,事實上我已經在心裏降低了對他的評價。

3,不僅關注儀器檢驗結果,而且關注病人。

一個好醫生每天都會被無數病人包圍着。每個病人都會表現出孱弱、無知、瑣碎和喋喋不休。醫生每天面對同樣的面孔,回答同樣的問題,經年累月,一成不變。你可以想像,只有那些最具慈悲心腸的人,才能始終不變地保持對病人的耐心和熱情。

4,只關心你的病,不關心你是多大的官,不問你有沒有名、有沒有錢。

當一個醫生直接或者間接地打探我的職業和我的支付能力時,我通常都選擇轉身走開。

5,對求醫者一視同仁。

記住,你依靠熟人關係,依靠權勢名望,或者依靠塞紅包尋找到的醫生,並不一定是值得信賴的。一個真正可以信賴的醫生,不會怠慢一個普通病人,也不會厚待一個有權有勢有錢有名的病人。就算知道你有些來頭,也不會給你特殊照顧,比如讓你加塞兒,或者在你身上花費更多的時間,而不管別的病人正在門外等待。

6,不自以為是,坦率地承認自己也有不懂的地方。

你有時候會感到,醫生在用一些模稜兩可的詞彙,繞着圈子回答你的問題。這時候,你從他的猶豫閃爍和含糊不清之中,從他的肢體動作的細節,比如眼睛的轉動和嘴巴的蠕動,能夠很容易地分辨出他是在談論一個自己並不真正了解的問題。所以,如果一個醫生對我說,「很抱歉這個問題我不太了解。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這方面的專家。」我不會認為他無能——因為沒有一個醫生能夠精通所有的問題。正相反,我會認為他是一個誠實可信的人。

7,不模稜兩可。

不能確診時,不會在病歷上寫個「問號」打發患者走人,也不會用「要麼手術,要麼觀察」這樣的方式把難題交給病人,而是提出辦法,搜尋那些有助於確診的依據。

8,言之有據。

能夠確診時,不僅告訴病人結論,而且告訴病人做出這個結論的根據。

9,即使已經做出結論,也會特別注意那些不支持自己結論的證據,並且根據新的證據迅速校正自己的診斷。

如果一個特別有名望的專家能做到這一點,比如周良輔和石木蘭,我就會特別相信他們。這兩位大夫,一位在上海,一位在北京,一個是神經科,一個是胸科,差別何其大!可他們卻有一個共同特點:不僅不迴避不忽視那些不利於自己的證據,甚至還能主動地利用最新醫學技術去搜尋它們。由於新證據的出現,前者立即改變了自己的結論,後者當即把一個模稜兩可的診斷變得確鑿無疑。

責任編輯: 宋雲  來源:凌志軍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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