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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井下穴居老人:去了救助站 一家就沒吃喝了

昨日,朝陽區麗都廣場附近一熱力井口,居住在井下的全老太,從自己居住的井下爬上地面。

12月4日晚,朝陽區麗都花園西門對面地下井,王秀青躺在「家」里的床上。在這裏,他點着蠟燭照明,已住了10個冬天。

昨日,幾平方米大小的井內床墊下放着煙頭和零錢。

昨日中午,懷柔長哨營王秀青的家,王秀青和愛人正在吃午飯。

原標題:井底人

10年來,他們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不讓公眾過多關注,他們擔心失去這隻有一兩平方米的容身地。

當夜色降臨,北京籠罩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們會鑽進麗都地區的熱力井井底,距地3米之下,流着髒水的蒸氣管道,是他們的「家」。

他們年齡不同,來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的生活所迫,但唯一相同的是,依舊勞作,拾荒、打零工,他們拒絕救助站。

近日,新京報記者通過和他們的井下相處,藉以還原這些城市井底人的生活喜憂、一隅之求。

入夜,手機溫度計里的紅柱一毫米一毫米地朝零度線蜷縮。

麗都花園西門,四周高樓散出的燈光,將綠化帶的地下井蓋映成暗黃色。

夜裏10點,王秀青朝四周望了望,雙臂一抖,挪開二三十斤重的井蓋,開始回「家」。

他雙手撐住井沿,蜷着身體避開井內橫豎交錯的管道,伸腳探觸井壁上鑲嵌的7截鋼筋,十幾秒後,他到達3米多深的井底。

王秀青已在井下住了整10年,他不孤獨,井下有很多「鄰居」:薛老太太和她60多歲的女伴、同樣年過花甲的老祝頭……他們都佔據着不同的井口,相距不到50米。

在這座城市,他們靠打工或乞討拾荒為生,晚上,潛入只有一兩平米的井底,成為穴居人。

在站直了就會碰到頭的地下井室,穴居者大多數時間都在黑暗裏,從不高聲說話,他們怕城管、警察,甚至是路人驚奇的目光,那些都可能導致他們被驅逐出這個避風港。

不想被發現,而又渴望得到切實的幫助,在和管理部門的游擊戰里,他們盼着冬天趕快過去。

蒸氣井

朝陽區麗都花園路的一側,數百平米的綠化帶上,共有17個井蓋。

井蓋周圍,是高級酒店區和均價在4萬元以上的高檔住宅區。

王秀青所住之處是珀麗酒店的蒸氣井,附近是麗都廣場和北京日本人學校,還有一座擁有湖水和高大樹木的麗都公園。

如果沒有注目者,每天下午四五點鐘,王秀青和老薛會像往常一樣鑽到井下睡覺。

12月4日這天,來了個記者。記者是被一條微博引來的,4日0點,新浪微博實名認證的音樂製作人樊衝去麗都談完事後,到路邊取車,見一個老太太把井蓋打開進入地下井,樊沖慌忙跑上去想幫忙並且報警,走近一看,下水道里有燈光和孩子的笑聲,還有床被子。

樊沖在微博里說,他問老太太需不需要幫助,老太太說不用,挺暖和的。他回身想拿手機拍照,下水道里已經把燈關了。

穴居人是這個城市為數不多的蠟燭使用者,4日夜裏,王秀青指着放在管道上的蠟燭說,樊沖遇到的老太太就是老薛,井下其實無燈可關,路面上有人發現井下有光,他們一口氣就能吹滅。

說這話時,王秀青蜷縮在井底一隅:他的頭頂和腳邊分別有兩個井,兩井的交錯處構成一個長約兩米、寬1米、高約1.7米的空間,這是他的「家」。

對於這些收入微薄的人來講,由於拿不出錢租房,能抵禦寒風的井下成了他們的家,但他們要盡力防止引起別人的注意。

只有井下的鄰居,是互相不用提防的。

老薛,60多歲的老太,自稱有兩子一女,大兒子超生了兩個孩子,被罰款後經濟壓力重重;二兒子精神失常,需要看病,小女兒在天津讀研究生還沒畢業。

全(音)姓老太,和老薛年紀相仿,自稱河南商丘人,來京20多年,每天早上5點多外出,去三里屯撿廢品,晚10點左右回來,好時能掙25元,昨天她賺了18元。

在逼仄的地下井裏,憑藉着地上地下約15℃的溫差,他們熬過了很多個冬天。

穴居者

王秀青是這裏居住時間最長的人,10年來,儘管他的鄰居來來走走,但他始終長住於此。

大多數夜裏,王秀青會吹滅蠟燭,躲在黑暗裏抽着5塊錢一包的黃果樹香煙,這也是他吃飯之外唯一的固定消費。

12月4日夜,在瀰漫着滲水潮氣和鐵鏽腐氣的空氣里,王秀青伸出右手去撓頭,露出指甲,像被砂輪磨平一樣,有的指甲深深凹陷下去。「不知道是幹活乾的,還是缺鈣了。」他把雙手藏進被褥。

王秀青總是盡力收拾自己這個「家」。「家」的陳設完全依照地下管道原有的地形改造:四五條直徑10多厘米的管道橫豎聯通,構成一個鐵架床的模樣,但這上面無法住人,管道上堆滿破舊的衣物,還有一盒蚊香,為了防止落灰盪土,他在管道最上面擱了塊海綿板。

他從來不伸直腿,為了不被憋悶致死,夜裏,他會一直打開腳邊的井蓋。刨除被管道佔據的空間,他的活動空間實際上只有一平米多,地下井的沙灰地面上,為了防潮,他鋪上了層硬紙板,一床佈滿污漬的被子,被他既當褥子,又當被子。

頭頂上方的井壁上有下井扶手,他也擱了幾件衣服,這是為了防止有人惡作劇,突然拉開井蓋扔下塊石頭或小解。

王秀青自己解手和洗漱,都去附近的麗都公園。

公園裏有兩個公廁和一個洗手池。麗都公園的保安和周邊的環衛工把他們稱為流浪者:「夏天(有時)睡草地,冬天住井底,每天早早起來,來公園上廁所、洗漱,都穿得挺破爛的。」

全老太的井下,「家什」是一塊棉被、一包方便麵和幾包蠟燭。她最怕的事是下雨,雨水會流灌到井下,一般情況下,她都會把一把傘撐開,搭在井口,傘把用重物吊着。不讓風把傘颳走,這樣就能避免水漫井底。但去年7·21是個例外,雨太大,不一會兒,井下的積水就沒過了膝蓋,全老太趕緊臨時「搬家」。

再怎麼樣,他們無法、也捨不得搬家到出租房裏去住。10年前,麗都飯店這裏還有着大片平房,雖然月租金不到100元,但王還是琢磨怎樣省下這筆錢。「我看到井底住了30多人,狠狠心,就住到井裏了。」

支撐王秀青過井下生活的動力,是供家裏三個兒女念書。

這位老家河北灤平的漢子以前在北京懷柔打工時,和現在的妻子彭雪玲相戀結婚。結婚前,彭是一位小男孩的單身媽媽,婚後,兩人又生下兩個女兒。她的老家在懷柔區長哨營鄉遙嶺村,那裏群山環繞。在遙嶺村王和妻子曾決定改變生活,但這個計劃很快落空。

「沒領結婚證,回到遙嶺村後,民政和派出所的人來了。」他說按規定,家裏的三個孩子全部是超生,要罰款10萬元。交不了罰款就上不了戶口,為了湊錢交罰款也為了躲避,王秀青到了麗都飯店附近給人擦車。

井外人

登上7截鋼筋,便能看見繁華的北京城。地面上走動着小區居民、保安、出租車司機和警察。這些是井外人有時會站在馬路上往下看,並通過各自的方式影響着井內的生活。

很多個凌晨三四點,是王秀青開始工作的時間。他出井,從周圍提來清水,給來此交接班的出租車擦車,7塊錢一輛,每天能擦10多輛,賺差不多100塊錢。每月不到3000元的收入,勉強維持孩子們上學的花銷。

很多出租車司機都知道這個井下人,都找他擦車,一個的哥聽說王秀青急着給孩子上戶口,借給他5000塊錢,他們約定了還錢的方式,王秀青每次給這名司機擦一次車就記一次帳,擦車的錢頂借款。

王秀青擦車的那條路上,環衛工王景如借了他3萬元。周圍看門的保安也大都借給過他錢。

「都知道他不容易。」附近一所學校保安小周說,雖然他也是從農村來打工的,但聽說王秀青在井下住了10年,還是震驚不已,他借給王秀青500元,過了倆月,王秀青賺了錢立刻還了他。

接濟過王秀青的環衛工李同說,如果王秀青是個流浪漢,沒人會幫他,「都是雙手換飯吃,他能在井下住10年供孩子上學,說明這個人不是遊手好閒。」

因為沒戶口沒法上高中,他剛給三個兒女上了戶口。上戶口交的6萬元罰款是他借來的,借款來自於他在麗都飯店擦車10年的「朋友」。

相比這些井外人,王和他井下的鄰居們最害怕警察或管道的管理人員:「隨時都會把我們攆出去」,他說「那樣我們就沒家了」。

王無「家」可歸的最長一段時間,是2008年奧運會,當時在有關部門的工作下,井蓋都被打上了大拇指粗細的螺栓。不過沒多久這些螺栓都被撬走,井下又成為王的家。不過這次遭遇後他發現,住在井下越來越難。

城管來檢查時,把井口都給焊上,全老太向城管求情,城管給她留了一個井蓋,但這個井蓋有水,她只能又把城管焊的井給鋸開。

12月4日晚11點,「鄰居」老祝頭到了老薛的井下「串門」,說話聲音大了些,引來了附近派出所的警察。

警察讓三人從井下鑽出,問他們需不需要去救助站,「青島輸油管道爆炸知道吧?地下管道多危險,萬一出點事,是你們出門賺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警察作勢叫警車過來送三人去救助站,凍得直哆嗦的三個老人慌得雙手亂擺,一致回絕。

「老有城管和警察發現我在井下,把我叫上來,問我去不去救助站。」王秀青說,他每次的回答都一樣,要救助就連我們一家五口都救助了,救助我一個,一家人沒吃喝。

警察前腳走,王秀青和老薛們後腳又鑽到了井下。

回「家」

12月5日清晨,北京霧霾。這天早上,王秀青和他的鄰居們看見,很多人陸續來到他們「家」的「屋頂上」。人群里有警察,有記者,還有城管隊員。

十年的井下經驗讓這些井下人知道,家回不去了。

王秀青、老薛和老祝頭三人一起離開了他們長住的那片地下井,「來了好多記者,城管和警察肯定不讓我們在這住了,每回都這樣,等風頭過去再回來。」

5日上午,王秀青選擇回到懷柔的家「避風頭」,這天下午,他接到了一名同在附近打工的保安打來的電話,保安告訴他,他住了10年的地下井口圍了很多人。

他踟躕着要不要當晚返回麗都飯店附近那個「家」,「我要是一天不在那,那些司機可能以後就不來找我擦車了。」

雖然媒體的報道讓王失去了居住十年的家,但當大家知道他的經歷後有人決定為他做些事情。

昨日下午,懷柔區長哨營鄉遙嶺村村委會主任彭新田說,村里人只知道王秀青不常回家,還以為他在外打工還可以,沒想到會在地下井住了10年。

「我們村有4戶低保戶,要按王秀青家的狀況,誰評不上低保他家也能評上,但他家實在有特殊情況。」彭新田說,王秀青家超生3胎,按照規定,超生戶沒有評低保戶的資格。

彭新田稱,今年6月,王秀青交了罰款後,三個孩子的戶口已經上上,「村委會會問問上面,交了超生罰款是不是就有資格評上低保戶了。」

彭稱,如果能夠評上低保,王秀青家有4個本地戶口,按月每人能領到200到300元的低保金,「這樣他們能過得好點。」

王秀青知道,低保金不足以保證三個女兒求學的開銷,昨晚他又回到麗都地區。

他不敢回到那口井蓋附近。夜深了,他蹲在經常擦車的路口一處不起眼的角落,念叨着他那些「鄰居」。「那些老太太怎麼辦呢,好歹我在北京還有個家。」

就在王秀青念叨時,全老太趁着警察和城管不在,又鑽進了井底。

「我沒地方可去。」她說。

■各方回應

熱力集團

發現井下住人會勸離

昨天下午,針對有人居住熱力井20年的問題,市熱力集團負責人表示,經查,該熱力井並不屬於熱力集團所轄。

市熱力集團宣傳部長張傳東說,這些年在檢查中,經常發現有人在冬天住進熱力井。「熱力井下有控制用的閥門,人員進出要蹬踏閥門,時間長了易對閥門造成損壞。另一方面,一旦管道泄漏,高溫熱水足以致人死亡。」此前,本市曾發生過熱力管道漏水致路人死亡的慘劇。

張傳東表示,近年來隨着社會發展,再加上熱力井都更換為防盜井蓋,沒有特殊工具無法打開,井下住人的情況已經很少見。「熱力集團的所有熱力井,每周都會有人檢查三遍,發現下面有人會勸離,不聽勸阻的就報警。」

派出所

出了井歸城管負責

昨日下午,朝陽區將台路派出所警察稱,得知井底住人的情況後,他們已安排社區警察去尋找住在井下的人,一旦出了井,這些人則屬於城管負責。

救助站

救助需當事人同意

昨日上午,朝陽區救助站工作人員表示,假如這群人是北京戶口,他們有低保,不屬於救助範圍。她稱,救助站的主要職責是救助外地「三無」(無居住地,無生活來源,無工作)人員,一旦發現有人住在井下,警方首先會詢問他們是否需要救助,需要救助,警方會通知救助站,「按規定,居住人拒絕救助,他們無權強制執行。」

公益組織

住井下多因家庭原因

隨手街頭救助負責人樊銀華表示,在他救助的人群中,他從沒碰到過流浪人、乞討人員生活在井內,他們大多聚集在橋下,「這可能跟城市管理方面有關係,或是個人經濟條件有一定關係。」

樊銀華稱,不管在全國哪個城市,基本上是外地人。這群人生活有共同特點,總是留戀第一次流浪時盤踞的地方,他們有這一種情結,很多人不願意「挪窩」,要麼活動範圍就局限在附近。

樊銀華說,中國人潛意識都有落葉歸根的思想,但種種原因促使他們不願回家,比如家庭變故或個人思想因素,但家庭情況佔據較大比例,「一些人在老家甚至可能連房子都沒了,在家的生活條件,還不如流浪生活的條件好。」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新京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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