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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於挑戰毛澤東觀點的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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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在清華大學北院7號葉企孫先生住宅前的合影

提起葉企孫(1898~1977),名字後面總是跟着一連串這樣的字眼:中國卓越的物理學家,中國物理學界一代宗師,中國科學史事業開拓者,中國物理學會創建人,清華四大哲人之一(另外三位是潘光旦、陳寅恪、梅貽琦)。他也是一位教育家,教育方面的成就更是引人矚目:出入葉企孫門下有50多位院士;10餘位「兩彈一星」元勛。

他的學生、中國物理學史家戴念祖與葉老的師生緣分,隨着各自命運的起起落落,雖然短暫,卻難以磨滅。葉企孫口吃,一着急就說不清楚話,說起英文來卻行雲流水;他終生未婚,可他的學生都將之視為親人;他在文革中受到殘酷迫害,事後卻絕口不提……在葉企孫誕辰115周年即將到來之際,戴念祖回憶起恩師昔年往事,一再對記者說:「葉先生的故事,真的要好好地寫一寫。」

初見恩師

戴念祖與葉企孫的師生緣分,始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1964年,剛剛從廈門大學物理系畢業的戴念祖被分配到了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到所約兩周後的某天,忽然接到通知:葉企孫先生要來。葉企孫時任北大物理系的教授,兼任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葉企孫寫信給周總理,正式建議開展我國的人造衛星研製和空間物理探索,就發生在這一年。

戴念祖說:「我們都知道他是大家。所以午睡起來就趕緊準備桌椅茶杯,打來熱水。我除了準備這些東西,還把貝爾納的《歷史上的科學》、戴震譯的《考工記》放在桌子上。這兩本書我已經讀了一些時候,準備葉老詢問我讀什麼書時好做回答。」

戴念祖記得很清楚,當年的葉老師甫一下車,先到了圖書館,詢問最近新進了什麼書,某本書有沒有買;隨後去數學組跟同事寒暄幾句,又去天文史組輔導他唯一的研究生陳美東。在這之後,才走進戴所在的物理化學史組。葉企孫果然問及戴念祖讀書情況,聽說在看《考工記》,他馬上略帶口吃地說:「《考工記》要好好看,裏面關於弓箭製造的部分,可能涉及彈性定律的記載。」

「中等身材,弓着腰,手裏抱着幾本書,很緩慢地走進來。口吃很嚴重,講到激動的時候馬上就大舌頭,嘚嘚嘚嘚說不清楚——『考、考、考工記里,有彈、彈、彈性定律……』雖然說話結巴,但你要是慢慢聽完,他的每句話肯定都有用。」這就是戴念祖對葉老師的最初印象。他說,很奇怪,葉企孫「說中文結巴,說外文時就非常流暢。他每說一句,還要用英語解釋一遍,說得很快。我那時剛大學畢業,一旦跟不上就聽不懂了」。

戴念祖說,剛去自然科學史研究所時,什麼都不懂,也不知道自己要研究的「科學史」究竟是做什麼的。葉企孫先生從零教起,告訴學生科學史的研究內容和研究方法。

他說:「我沒有做好葉老師的吩咐。葉老讓我找出《考工記》裏的彈性定律,我最終沒能完成。因為我一直在看戴震的《考工記圖》,卻沒認真讀讀《十三經註疏》。」說到這裏,戴念祖起身,從書櫥里找出《十三經註疏》,翻到《冬官考工記》,一字一字地指着原文給記者看。又找出《考工記圖》,對比着說:「那時候年輕,《考工記圖》注釋簡單、易讀,不像《十三經註疏》注釋繁瑣。可只有《十三經註疏》裏,才有詳細的解釋說明、具體的數字這些內容,所以我一直沒能找到。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湖南長沙國防科大力學系的老亮教授發表論文,說《考工記》裏有英國人胡克的彈性定律。我看到很後悔自己沒讀這本書,也很高興有人完成了我沒能做到的事。」

最好的老師

「葉先生自然科學造詣精深,而且對教書育人有自己的一套辦法。他教學生查對文獻,往往在學生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教會你了。比如說起某一本雜誌,講了什麼事,他會把這本雜誌找出來,翻到要講的那一頁,指着某一段給學生講解文中含義,一邊計算。他不僅自己做到『言必有出處』,也這樣要求學生。他會告訴學生做研究怎麼找書,如何查資料,翻書先翻看哪一部分。如今帶研究生的老師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就像是木匠師傅教徒弟一樣手把手地教你刨花,只要一次,學生就學會了。所以很多人都對他很難忘。」

提到葉企孫的教育方式,戴念祖講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1958年,國內「大躍進」運動如火如荼。「第二年(1959年)開始,所里的不少人就不怎麼做研究了,轉而寫一些科普文章在報紙上發表,賺取稿費。甚至有一個研究員幾乎不做研究,也不寫論文,專門寫科普文章。頗高的稿費標準使他每個月能增加不少收入。天文史組另一個研究員恰好相反,堅持讀書研究,葉老說什麼地方很重要,他就找來相關的著作研讀。葉老深為欣賞——如果大家都去寫科普不做研究,還要研究所幹嘛?所以葉老在1960年的時候把這位研究員提升了兩級,1961年又提升了一級。這才讓其他人『收了心』,意識到必須端正做研究的態度。」戴念祖說,葉企孫就是這樣教學生的:你做得好,他都看在眼裏;做得不好,他也不會直言批評,但總有辦法讓你自己意識到。

天文史組的研究生叫陳美東,1964年葉企孫招收他的時候,很費了一番周折。戴念祖說:「當時前來報考的有三個人:第一個是大學青年教師,第二個在本所工作過、曾經是葉老的同事,還有一個當年的大學畢業生。三個人的考分在伯仲之間,相差不足十分。第一個青年教師考得最好,按理說應該錄取。第二個自1958年就在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工作,是國家分配來的研究人員。1961年,黨號召下放,當時我們所只有十幾個人,也得下放一個。經過動員,這位年輕人同意了。他被下放到廣西,由廣西再次分配。對他來說,聽從黨的指揮願意下放是很了不起的。所領導認為如果通過招生把他再調回所里,對日後展開工作很有幫助:再有類似需要下放的情況,動員工作會簡單很多。對被下放的他來說,也是成人之美。如此,所里的黨政人員都希望葉企孫錄取第二個。」

「第三個是當年的大學畢業生。葉企孫拿着三個人的試卷,沉思有日。最後他說,我就要這個大學畢業生。理由是,試卷上有一個題目,這個大學畢業生用一種新的解題方法回答無誤,這種方法連葉老自己也沒有想到。葉老說,只有他可以造就,將來會有所建樹。這個學生就是陳美東。」

不出葉企孫所料,二十多年以後陳美東在研究中國古代曆法方面取得了重要的、舉世公認的成就。「每一個朝代都會頒佈天文曆法,計算一年有多長,區分出大月、小月,計算日食的時間等。古代的算法跟現代不同,不會把公式算法寫出來,也沒有現成的公式可以套用,搞明白很困難。日本天文學領域的專家曾認為自己在解讀天文曆法上無人能出其右,他們也確實有做得好的,如藪內清和他的學生。陳美東研究中國古代曆法後,接二連三發表論文,日本人很驚訝,不得不承認中國的研究更為出色。」後來陳美東歷任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副所長、所長、所學術委員會主任,發表中國天文學史和科技通史方面的論文200多篇,對中國科學史尤其是天文學史研究作了很大貢獻。

戴念祖感慨道:「葉先生門下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優秀的人才——五十多個院士,十幾個『兩彈一星』元勛?就是因為他看人非常準,也有魄力。在一個『一切跟黨走』的年代,錄取大家都不看好的陳美東是很難的。」

另外兩個考生,葉企孫鼓勵他們說,明後年再來考取也是一樣的。誰知世事難料,第二年的考試再也沒能舉行。次年,「四清」運動開始了,隨之而來的,便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動盪。

戴念祖說:「有件小事,我總是忘不掉。『四清』運動剛開始時,葉老像往常一樣從北大來研究所,聽完我們匯報後,沉默良久,心事重重。他沒有做任何評論,甚至沒有討論科學史的問題。臨走前,對我們幾個年輕人說:『下、下鄉,四……四清,你們聽、聽領導的。業務暫、暫時擱、擱下,以後,回、回來,我……我給你們補、補上。但是,你、你們不、不妨帶上一……本小、小詞典,外……外語,不、不要丟、丟了,有空、空時,揀、揀幾……幾個單詞。啊!』

「如今回想老師這番臨行囑咐,真是體會到這個老人為年輕人成才、為學術的憂慮。我當時確實按葉老的吩咐,在自己衣箱裏塞了一本小詞典;無奈從下鄉到返京兩年間,時勢逼人,竟至從來不敢拿出來看一眼。」

挑戰領袖觀點

1965年,毛澤東提出以「一分為二」取代「對立統一」為哲學的最高準則。階級鬥爭把人分為敵人和自己人,不存在中間派;事物分類只有黑跟白,沒有灰。工廠、農民抓緊階級鬥爭,整地主、整右派,科學家、大學教員、中小學老師都要改造。

領袖的指示並沒有很順利地得到哲學界廣泛擁護。「中央黨校的校長叫楊獻珍,是位大哲學家。他就不同意(『一分為二』),提出了『合二為一』。結果楊先生被批鬥得簡直不得了。」

其時科學哲學界的權威雜誌《自然辯證法通訊》發文附應領袖的號召,大意為:科學是一分為二的,科學家也是一分為二的,分為「唯物」和「唯心」,所有有所成就的自然科學家都是唯物主義科學家。《自然辯證法通訊》發表了數篇類似觀點、違背歷史事實的文章,意在讓科學工作者好好改造。

「葉企孫發表了一篇文章叫做《關於自然辯證法研究的幾點意見》,讓整個知識界為之驚愕。他在文中質疑『一分為二』的觀點,指出『非唯物即唯心』在科學史上不成立,歷史上大量的唯心主義科學家,也做出了很大的科學成就。由於葉企孫的身份和地位,這篇文章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中央下令,要對葉先生組織批判。」戴念祖回憶道。

「中宣部科學處處長于光遠等自然辯證法界的主要行政與學術領導都是葉先生的學生,沒有人願意批判葉先生。礙於命令,最後決定象徵性地舉行一次檢討會,會上組織幾個年輕人批判葉企孫,再請他檢討幾句就可交差。沒想到,原定會上的批判、發言、檢討,大家全都心照不宣,顧左右而言他,根本沒有人批評葉老,葉老的發言也與會議原定宗旨毫無干係。會後草草寫了一個報告便作罷。這之後,由於最高指示要求『下鄉蹲點』,沖淡了批判葉先生的緊迫性,葉老才算逃過一劫。」

文革受難

質疑最高領袖沒有給葉企孫帶來劫難,一份塵封三十年的檔案卻讓他在文革中歷盡磨難。

抗日戰爭初起的1937年,清華大學正緊張組織南遷,葉企孫帶着學生熊大縝、錢偉長、葛庭燧等人到天津,運送物資。河北抗日根據地的呂正操將軍派人找到葉企孫,講述抗戰的困難:沒有槍支彈藥、沒有無線電發報機,請求葉先生幫助解決。葉企孫非常積極地支持抗日,並鼓勵自己的學生「上馬擊賊」。熊大縝進入抗日根據地,並製造出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枚地雷、第一支手榴彈。

第二年,「鋤奸運動」展開,指熊大縝為漢奸。熊在嚴刑拷打下,承認自己是「CC特務」,並違心供認自己尊敬的葉老師是派遣自己來的「特務頭子」。熊大縝被判處極刑,最終被殘忍地用石頭砸死,因為「子彈要留着打敵人」。

這份交代材料在檔案中靜靜躺了三十年,從河北運到延安,又從延安運到北京。文革爆發後,呂正操將軍受到揪鬥,隨之葉企孫的「特務檔案」曝光。

戴念祖說:「在天津時,葉企孫要錢偉長大街小巷地找材料、零件,製造發報機;為了支援抗戰,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還挪用了清華南遷的萬餘元經費。他南下香港,向宋慶齡請求經費支持。到了重慶,還在寫河北省內的抗戰情況,號召醫生、護士,懂金融、懂政策,各行各業的人,到抗日根據地,支持抗日。」

1967年,葉企孫以「CC特務」的罪名被軍委辦公廳批捕。在關押期間,葉企孫受盡身體折磨和人格侮辱。由於大小便失禁,被褥終日潮濕,衣服少有更換。為減輕痛苦,他整日整夜坐着,致使兩腿腫脹,皮膚發黑變硬。

直到1972年5月,上面宣佈「葉企孫的問題是敵我矛盾按照人民內部矛盾處理」,葉企孫才得到安置。此時的他,雙腿腫脹,步履艱難,身患嚴重丹毒症。

最後的日子

聽說葉老師被釋放,戴念祖喊上陳美東,兩人打算一起去探望恩師。雖然獲得釋放,葉企孫仍然被關在北大不能隨便見人。「我和陳美東是偷偷去見他的。當時我們很年輕,想看望老師,連老師住在哪兒都不知道就去了。我倆騎着自行車,到了北大就在路邊等着,每當遇人路過就上前詢問葉企孫住在哪裏,沒想到還真被我們給打聽到了。」

「見到老師的時候,葉老的身體已經不行了。見到我們,他記起了從前所里的事,便問:『薄樹人(自然科學研究所天文史組葉老的學生)怎麼樣了?』接着把研究所的人近況挨個問了一遍。」戴念祖說。

從此,戴念祖和陳美東每個禮拜都會去葉企孫家中求教。葉老師還是給他們講授天文學史和物理學史。對於在被關押期間受到的審訊、折磨,葉企孫始終一字不提。老師不說,戴念祖也就不問:「我們想像過他會在裏面受什麼罪,吃什麼苦,可是不願、也不敢提,不想讓他回憶這些心酸痛苦的事。」

人生自非麋鹿,無計久同群。戴念祖的上門求教一直持續到1975年,「直到我自己出了事。正是文革結束前一年,我在跟別人聊天不小心說了類似『江青上海如何如何』這種話。沒想到被人告發,中央文革小組張春橋隨即批示『逮捕戴念祖』。所以我立刻跟葉老師斷絕了關係,以免連累老師。甚至連他去世,我都沒能去送一送他。唉!」

「葉先生一生沒有成家,有一個周姓男護工,打從1930年代起就一直照顧他,替他料理家事。我們都叫他老周。葉企孫二十多歲學成歸國,忙着創建清華物理系,一直忙到三十多歲,還是沒有精力成家,大概四十歲時,梅貽琦幫他介紹,他卻說,都這麼大年紀了,還結什麼婚,這不是惹人笑話麼。

「沒能成家,他是把學生當親人、當子女。困難時期,他的助教營養不良,腿也腫了,他私底下跟助教說:『明天早上到我家裏來一下,有事。』第二天他叫老周把牛奶熱好了,指着助教說:『這是張老師,你把牛奶端給他喝。』助教受此待遇,一時都緩不過神來。要知道,這是一份在困難時期專供教授的牛奶。看到誰穿的鞋破了,葉老趕緊掏出錢來讓你去買一雙新的:『這個樣子哪能站講台,有失師尊。』葉先生看來,老師一定得穿的整整齊齊,才能站在講台上。那些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教師,上有父母下有子女,葉先生就像家長一樣叫你到家裏來喝杯牛奶,補補身子。他領了工資,就跟年輕人說:『都跟我走,我請你們吃飯。』然後帶大家到新橋去吃一頓西餐。這種事,往往讓人一生都記得。對他來說這是很平常的事,因為葉先生無論對誰都是如此。他不會因為跟某個人關係好或者不好而有所區別,通通一視同仁。」葉企孫甚至邀請學生到自己家裏同住,比如前文提到的熊大縝,就受到此種待遇。護工老周的幾個孩子,是葉企孫一路培養,最終都送進了大學。

戴念祖回憶起唯一一次看到葉企孫享受「天倫之樂」的場景時說:「1974年春節,我帶着我的女兒去給葉老師拜年。他知道我大年初一會去看他,事先買了一大桶巧克力,拿餅乾盒子裝了,還給我買了大前門煙。在他的學生中只有我抽煙,他都記得很清楚。那時候買『大前門』這種高價煙需要煙票,不知他從哪裏弄來煙票。我一進門,就叫我抽煙。看到我的女兒,他高興地喊:『老周,把巧克力端出來。』然後跟我女兒說:『你自己抓,抓到多少都是你的。』我女兒那年不到五歲,我還從沒買過巧克力給她吃。她一手抓起來三塊,高興得發笑。我要她謝謝爺爺,她就趴在葉老的膝上,稚聲叫『爺爺』。我抬眼一看,葉老鬚眉顫動,現出我從沒見過的笑容。這是一個老人在苦難時光中瞬間爆出的天倫之樂。真是遺憾,當時沒有照相機,可以把這一幕留下來。」

來源:《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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