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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賁:什麼是CCTV的「激情歲月」的激情?

—徐賁:什麼是《知青》「激情歲月」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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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知青》再次引起了「文革」期間「激情歲月」的話題,有評論說,「這部劇顯然不是『老三屆』們的專屬,不同時代的人看過都會有截然不同的觀後感。有的老知青認為劇中表現的知青生活不夠艱苦;有的90後觀眾則認為當年的激情歲月值得嚮往」。需要追問的是,那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激情歲月」。
  知識青年在「文革」中的「上山下鄉」不同於在這之前的少數畢業生因成分不好而被送到農場的「就業安置」,「文革」中的「上山下鄉」是以「青年運動」的形式來裹着幾乎全體青少年到農村「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的。這種青年運動只有在 「文革」的極權制度中才有可能。「上山下鄉」不是去就業,而是去革命,去實現「社會主義新農村」這個革命的烏托邦。在那時,作為共產主義未來一部分的「社會主義新農村」成為許多青年人以革命狂熱去追求的「天堂之夢」。在「文革」的環境下,任何人都必須至少在表面上裝作相信這樣的天堂之夢。
  米蘭・昆德拉寫道,「極權主義不僅是人間地獄,還是天堂之夢」,沒有這樣的天堂之夢。統治權力就沒有辦法在人們的思想、行為中建立起它的全面有效控制。對天堂之夢的追隨者來說,這一夢想使得他們選擇無視罪惡和苦難,滿眼都是光明和幻想。「文革」的時候,《知青》的作者梁曉聲如果曾經如此,那本不足為奇,但在「文革」過去幾十年以後的今天仍然如此,而且要以此來影響他人,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文革中」 老三屆知青上山下鄉的時候,大的不過二十一二歲,最小的還有十三四歲的。這是一個人生命力最旺盛的時期,即使沒有任何別的燥動,他們也有心理和生理上的激情。「文革」所利用的正是年輕人這種心理和生理燥動的激情,給予它政治鬥爭和群眾運動的渲泄渠道。在短暫的亢奮之後(可以大致以「林彪事件」為分界線),隨之而來的是知青們普遍的彷徨、迷茫、失落和絕望。失落和絕望,那才是激情表象後面的真實景象,寫知青,如果寫不到這一層,那就頂多是浮光掠影、隔靴搔癢而已。
  如果沒有知青們用自己親身痛苦體驗換來的普遍失落和絕望,如果所謂的「激情歲月」 一直在維持,那麼,後來當回城的閘門打開之時,又怎麼會有幾乎所有知青奔涌而至的返遷大潮?這就像「文革」時期,人人表忠心,個個激情昂揚,高喊「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後來,「文革」與毛本人一同壽終正寢,沒有見誰出來誓死捍衛的。這就是極權統治下那種典型的「熱烈的淺層支持」,它會幾乎在一瞬間令人難堪,出人意外地突然崩潰。在「誓死捍衛」的表象後面隱藏着難以察覺的失望、懷疑和偽裝,即便大多數都是下意識的,也足以讓人懷疑,是否能把「文革」說成是一個中國人忠於領袖,堅持革命信仰的「激情歲月」。
  真正的「激情」是一種人的自由意志的激發,而「文革」時期的人是不具備這種自由意志的。「文革」中的上山下鄉看起來轟轟烈烈,響應號召者看起來個個摩拳擦掌、歡欣鼓舞,其實,有過親身經歷的人都知道,許多下鄉的青年都只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如此罷了。他們對上山下鄉,同樣是一種「熱烈的淺層支持」,而並非什麼持久的激情。當時,因為病殘而能夠留城的極少數學生,不知成為多少人羨慕的對象;而高喊和積極表現「紮根農村」的,恰恰是為了爭表現,好早日有機會離開農村。
  當然,大多數的青年學生確實是響應了上山下鄉的號召。對於處於生理激情期的青少年來說,這一點也不奇怪。上山下鄉是一場由「革命」意識形態主導的群眾運動,被稱作為「上山下鄉幹革命」。確切地說,上山下鄉是「文革」群眾運動中的一場亞運動,運動的主體對象是「老三屆」的青年學生(至少開始時是如此)。這一青年運動與其他一些青年運動非常類似。
  意識形態對青年人具有特別強烈的吸引力,與他們特殊生理期的心理、情緒和認知特點有關。吳潮和趙曉蘭在《納粹運動與德國青年》一文中指出,青年層的主體都處於平凡狀態,但比其他年齡層卻多了一份自命不凡和嚮往轟轟烈烈的心境,「他們常常更容易感到失意和壓抑,追求着失意中的奮起。在當時,德國青年人瀰漫着一種如醉如狂的情緒,其中既有那些在世界大戰中扛過槍的人們,也有那些在凡爾賽和約令人沮喪的影響之下成長起來的人們。……在思想上他們渴望着某種能給心靈和幻想帶來激盪的東西,某些值得為之而生活的理想,這是當時德國青年整體精神狀態的畫面。凡爾賽和約的某些條款以及戰後德國的混亂狀態又削弱了國家對於未來一代的成長和教育影響,希特拉及其納粹主義終於首先在德國青年身上找到了最熱烈的宣揚者和最堅決的執行人,使大多數人堅信自己是在追隨着一種偉大的思想」。
  青年運動的原則是打動他們的人心,喚起他們的激情和熱烈情緒。上山下鄉的宣傳非常能夠投合年輕人的特點,利用他們的弱點,煥發他們的熱情。青年人的性格和舉動常有明顯的相悖之處。他們追求無拘無束、自由浪漫,他們喜歡群體生活,害怕孤獨,在群體中他們可以感受到互相支撐與感染的力量。這使得他們能夠接受哪怕是非常嚴酷的紀律和命令,甘心置身於對人身自由具有強制性的團體之中。青年人有着一股自然而然的衝動,要加入組織和團體,要大轟大嗡激盪人心的行動,要在凡是可能的地方採取行動和顯示自己的力量。參加「建設兵團」、成為準軍事化編制中的一員、身着軍裝制服、遵循儀式化的生活常規,這些組織形式對青年人具有一種特別強烈、神奇的吸引力。
  這種充滿着激情和戲劇性,激盪着表演衝動的場景與行為大量出現在《知青》中,成為它所展現的「激情歲月」的基調和主色。好的知青故事應該讓讀者看清它的虛幻,而不是對它懷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嚮往。隨着歲月的流逝,隨着越來越多人的經驗增長和政治判斷力的成熟,這樣的「激情歲月」已經越來越暴露出它的虛幻實質。如何認識這種「激情」,把它理解為一種迷幻,還是一種真實,考驗每一個知青文學或文革文學作家的政治、道義、人性判斷。如何看待《知青》中的「激情」展現,把它理解為一種覺悟,還是一種愚蠢,是自由選擇,還是被迫洗腦的結果,同樣也是每一個觀眾自己必須仔細加以思考和辨別的。對這一點,不需要有一個所有人一致的結論(這本不是爭論的目的),但它會為我們提供一個共同的機會,讓我們有理由再次想一想,「文革」真的已經離我們遠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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