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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8964】街頭勇士李紅旗 親歷中共邪惡

採訪緣起

2005年12月19號下午,我在北京東直門外的紅場西餐廳,遇見了黑衣黑褲的李紅旗。我遞上一張紙條,我說有個朋友介紹我們認識。

「哦」,他點燃一支煙,說「是啊是啊,心裏憋悶,想找個人聊聊。」

我們點了兩杯劣質咖啡,李紅旗咂一口,就徹底放下了。「比中藥還難喝」,他嘀咕道。我掏出錄音機,說:「可以開始了」。李紅旗說:「別、別,腦子還如一團亂麻呢。」我說:「那就等一會兒。」李紅旗又說:「別、別,你先講。」我說:「講啥?」「講你的經歷呀。」於是我只好三言兩語,勾勒自己的六四經歷。

耽誤了不少時間,西餐廳內漸漸嘈雜。我們挪到外面,北風頓時呼啦啦。縮脖子的同時,李紅旗聲稱自己一點兒不冷,因為體內熱血沸騰的緣故。

由於錄音機故障,12月21號中午,我和武文建再次拜會了李紅旗。他剛剛下班,要鑽入大白天也伸手不見五指的睡房換下保安服裝。我們尾隨他,武文建還斜着膀子開玩笑:「喲,小臉兒這麼白,養得不錯啊。」李紅旗哼哼兩聲:「養個屁,長期值夜班,熬成這樣的。」

睡房內有兩張兩層的鐵架床。「剛好兩人一班」,李紅旗說,「睡裏面的那傢伙,與我同歲,河南新鄉人,也是1968年生,可六四期間,卻是戒嚴部隊的裝甲兵。」

武文建說:「是嗎?他殺過人沒?」

李紅旗說:「沒。他被群眾一煽動,就反戈一擊,扔下軍車跑掉。所以這麼背,跟我這樣的暴徒一道混飯吃。」

再次坐定。我們要了二鍋頭,而不是劣質咖啡。「吃菜吃菜」,武文建咋呼着,時光頓時倒流。善解人意的陽光也透過高樓縫隙,一串串抵達玻璃窗。我再次掏出錄音機,翻來覆去檢查,然後放在桌面。李紅旗清清嗓子,「平生第二次接受採訪」,他說;我的臉頓時紅成豬肝。

正    文

老威:我前一段採訪過你,但錄音機出了問題,真不好意思。

李紅旗:沒事兒,都一條道上的。況且武文建也來了,咱高興呢。

老威:那就從頭說起?

李紅旗:我是長途公交車售票員,自展覽路到門頭溝,平常跑一趟,至少耗兩三小時。6月3號我上末班車,開始還不知發生了什麼,稍後聽上上下下的乘客都在聊哪兒起火、哪兒開槍、哪兒被砸啦,還覺得納悶。可不一會兒,就見着上百輛軍車亮着燈,轟隆轟隆過來,滿載荷槍實彈的兵。我們車被堵路邊,讓軍車先過,耽擱很久。大伙兒全在罵,可沒誰罵出聲,這些紅了眼的雜碎,真敢朝人堆兒打呀。

老威:整個國家瘋掉了。

李紅旗:估計北京城的老少爺們兒,都頭一遭撞上。所以夜裏11點多我收班回公交宿舍,見好多同事聚一塊兒,慷慨激昂,說「當年打日本鬼子,共產黨也沒出動這麼多兵馬」。

老威:那時候的共產黨還是游擊隊呢。

李紅旗:公司打來電話,讓郊區呆着的職工暫時不要回城,說市區開槍了,血流成河,萬一再出什麼事,公司負不起責任。可我們想回家呀,也擔心家裏有三長兩短呀。公司領導迫於無奈,就專門派一輛車來接大伙兒。開始還沒啥,越往城頭走,氣氛越緊張,在蘋果園附近,馬路兩邊全是燒毀的裝甲車;到西太平莊,滿地都是磚頭和血跡,更多的坦克和裝甲車被燒掉,稀稀拉拉沿途晾着。我們的車東繞西繞,像在戰場上躲貓貓,好不容易抵攏我家路口,剛下車,有三個同事又硬拽我去天安門看熱鬧。我說不行,我怕我弟弟出事兒。同事說,你弟弟肯定不在家,這節骨眼誰能呆家裏呀。

老威:你們三個都是公交車售票員?

李紅旗:對,年齡也差不多。我們三個騎着自行車,奔到一街口,就看見一幫大學生,打着旗子,邊喊口號邊哭訴說,當兵的不斷開槍,殺紅眼啦。此情此景,真是群情激奮,我也受了感染。接着騎車到西四十條,遠遠望見圍了好些人。我們三個從側面上天橋,擠近一看,原來有三個軍人躺在地上,人事不醒,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昏迷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橫屍街頭。

再接着往前,躺倒的人和燃燒的車越來越密。等我們到了木樨地,突然一聲巨響,原來一當兵的,鑽出裝甲車,朝人堆里扔手榴彈呢。其實是一顆煙幕彈,爆炸之後就嗤嗤冒毒煙。大伙兒氣壞了,邊揉眼睛,邊丟磚頭。說時遲,那時快,當兵的趁亂跳出車就跑,大伙兒掄起磚頭追。我也夾雜其中。場面太混亂了,眨眼間我和三同事就跑散了。找不見他們,我只好漫無目的地瞎撞。不知不覺來到復興醫院門口,人潮湧進湧出,都說瞧死人去。我也跟着進去了。許多市民就掏出照相機,咔咔嚓嚓,死者身上都蓋着白布,白布上面一團團血跡。有膽大的掀開了白布,佩戴着《學生證》、《工作證》、《身份證》、《復員軍人證》的屍體就暴露了。槍眼在腦部、胸部、肚子或大腿根,血跡凝固了,面目全非,太恐怖了。有個學生連半邊臉都炸飛了。唉!

老威:有多少死屍?

李紅旗:僅僅在醫院停車場的過道中,就有十多具吧。病房裏就更多了,但我想嘔吐,就沒繼續往裏扎,而是隨人流退出來,木偶一般失魂落魄。不知閒逛了多久,就看見上千市民在圍攻當兵的,那些個當兵的也一臉苦相,辯解說鬼曉得怎麼回事,部隊被封閉集訓,既不准看電視,也不准讀報紙,緊急出發前才宣佈,執行拉練軍訓云云。說實話,我也覺得當兵的可憐,糊裏糊塗就跑來對付老百姓了。這時候,我看見不遠處,有幾個人拿大鐵鎬卸一輛裝甲車,說是弄個零件回家做紀念。我走過去說,這麼血腥的東西,還不如砸了算了。於是接過大鐵鎬,我就砸掉四個前光鏡。接着又把頂蓋邊的機關槍卸掉。有個人比較好玩,背一軍挎包,裏面裝了不少撿來的煙幕彈,他一拉弦,就丟進裝甲車內,頓時就騰騰冒煙。我好奇,也要來一個,一拉弦,一慌神,渾身着火似的,急忙也扔裝甲車裏了——後來這都成為我的「罪狀」,指控我偷機關槍,扔煙幕彈,令幾人受傷,幾多軍用財產損失等等。

老威:然後呢?

李紅旗:當時有很多報廢的裝甲車,里里外外,散落了好多大口徑的機關槍子彈。大伙兒都在撿,我也從一個塑料桶里,抓兩把揣褲兜,我還順便撿了一頂鋼盔,許多人都撿了嶄新的鋼盔,還開玩笑說,拿回家燒飯,質量肯定比普通鋼精鍋好。

正鼓鼓囊囊地往回走呢,又見兩個當兵的被老百姓包圍,大伙兒義憤填膺,你一言我一語地聲討部隊殺人暴行,你猜這倆孫子幹嗎?居然高舉衝鋒鎗跪在地上!精不精彩?只有紅色電影的國民黨匪軍才繳械投降呢,怎麼現實版里的解放軍也這樣?我覺得挺彆扭,就拿鋼盔拍拍他們說:向老百姓投降有什麼意義?有話坐下好好說。這樣他倆才放寬心,扔下槍,跟大伙兒交流起來。

我大約十點半騎車回家,收穫不小,有鋼盔、子彈、催淚彈。六四過去幾天了,我一時興起,拿出來展示,我爸爸立即說:找死啊,趕快扔垃圾桶!老人家是經歷過政治運動,知道秋後算帳的厲害,而我少不更事,照常上班下班,沒往心裏去。我以為我這類街頭亂逛者,要抓也就不過拘留幾天,教育一下。

老威:錯誤估計形勢。

李紅旗:六四之後一星期,頭一批暴徒就斃掉啦。有個王連禧,因為是傻子,才從輕判死緩。還有一毛孩子,因為吃了軍車上的餅乾,就判成「哄搶軍用物資」,真讓人心裏打鼓。結果到6月13號,我被抓了。

我本來不相信預感,但6月12號晚9點,我歸班,黑天飄着細雨點,沒人上車了,我就按照老習慣,開始把鈔票捏在手裏數數,突然,挺奇怪的,一張一塊的鈔票從我手裏嗖的飛走。我在車內找了一圈沒發現,只得讓司機停車,我下去找。那鈔票平攤在離車十米多遠的街沿邊,我弓腰撿起,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

老威:嘿嘿,是老天爺在提醒你趕快逃跑?

李紅旗:我後來也信,但當時懵懵懂懂。回到宿舍準備躺下,很多同事在圍觀電視,裏面正在通緝在逃的學生領袖。我掃了一眼,內心打鼓,卻沒敢多想。午夜十二點過,我睡着了,據說還鼾聲大作,突然,感覺有刀子在戳我,一睜眼,哎呀,里里外外全是當兵的,有的戴大蓋帽,有的戴鋼盔,統統荷槍實彈。領頭的軍官喝問道:你是叫李紅旗嗎?我殘夢未消地點頭。喀嚓,手銬直接就來了。我說我還沒穿褲子,求你們讓我穿了褲子再走。他們獰笑,因為當着宿舍內的各位同事,總得顯示一下革命人道主義。可出了公司門,幾個警察就迫不及待,噼里啪啦,輪番扇我大嘴巴。我暈頭轉向,被扔警車裏,十幾雙大頭皮鞋齊刷刷踩上來。有聲音罵道:你丫挺牛屄嘛,窩藏着槍和子彈,拿出來打呀!

抵攏派出所,還沒進屋,又碰一聯防隊員,戴一紅袖套,相當於納粹衝鋒隊員,抽了我幾皮帶,說「你丫還認識我猴子嗎?」我點頭說認識。他說:「好,咱們一會兒黑地算黑帳。」接着就是關門,接着就是我被當作足球,被許多人猛踹猛踢。我只來得及哎喲兩聲,腫脹的腮幫子就塞進來兩塊牙膏皮,還有塑料藥瓶,外面再使膠帶,鼓鼓囊囊地封住,血水和口水嘀嘀嗒嗒的。我的衣褲全被扒光,不,被硬扯掉了,本能的羞恥感讓我遮擋、躲閃,嘴裏一再求饒,卻發不出聲。他們折騰累了,又命令我跪起來,邊踢我私處邊吼:「我讓你燒軍車!我讓你殺解放軍!」我沒嘴沒聲,沒法狡辯,只得拼命壓低身子,保護兩腿間的命根。不料鐵棍和槍托跟着上了,才幾下,我就被掄昏過去,涼水潑醒來,噩夢繼續。

老威:然後呢?

李紅旗:失去知覺了。我被送復興醫院搶救,渾身沒好肉,腦袋變形,像個厲鬼,瘦子被打成胖子,似乎比原先的那個李紅旗膨脹兩三倍。右耳膜穿孔了,耳鳴好幾年,幾乎聾掉。哦,他們還扯開膠帶,逼我吃明晃晃的煙頭,如今十九年恍眼而過,老威你看,我嘴角的疤痕還沒褪去。

老威:然後呢?

李紅旗:他們說我私藏手槍,要我繳槍;我說我真的沒槍,只有兩顆子彈、一顆煙幕彈。他們不信,說「你不繳槍,就見不着明天的太陽了」。也許我命不該絕,隔壁的另一小小暴徒(看樣子只有十五六歲)救了我,他被揍懵了,竟然如被驚嚇的鳥兒,從審訊室呼啦竄了出去。那個派出所是四合院,這皮包骨頭的小孩就繞着院子兜圈兒。所有當兵的都撲出去抓他,但他像根泥鰍,一時半會兒又抓不住。有個武警排長連連怒吼,端起槍,要崩了他,被派出所長阻攔,說口供還沒有呢,又說死在院子裏不吉利。如此這般,最後大伙兒喘得不行,就懶得追,隨他跑去。待他累迷糊,癱軟在地,再揪起來繼續整。

老威:你這邊的注意力被分散。

李紅旗:下半夜,警車又烏啦啦出動,四處抓暴徒,我被銬在四合院的籃球架子下,那個難受勁兒,想死又沒門兒。

老威:唉。

李紅旗:凌晨四點多,來了個領導同志,把我們四個垮掉的暴徒,挨個兒審問。第一個,跑圈兒的小孩,他已經如斷翅的鳥兒,趴着不動了,可手腳還被銬在桌子腿下。領導蹲在那兒問:「你幹了什麼?」小孩夢囈道:「燒車。」「哦,告訴我你是怎麼燒的?」「打火機點燃一塊布,往車下面一扔。」「不錯啊。膽子不小啊。」領導還笑眯眯的,旁邊就有腿飛起來,小孩被踢得口鼻噴血。領導沒看見,領導還在關心小孩的傷勢:「哎呀,瞧你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咋回事兒?摔的嗎?」小孩說:「你們打的。」領導沒聽見:「大聲些嘛,孩子,摔的嗎?」小孩重複道:「你們打的。」接着被一拳擊昏過去。領導嘆口氣,轉到第二根桌子腿,以同樣的問題,審第二個被銬那兒的暴徒。那傢伙牛高馬大,可太笨了,回答居然和前面小孩差不多,下場當然也差不多,被拳腳給擊昏過去。第三個是機靈鬼,見勢不妙,立馬說:「我沒挨打,人民解放軍是仁義之師,不會那麼殘暴。」領導說:「是嗎?那你的傷怎麼回事兒?」「自個兒磕的!自個兒磕的!」「哦,磕成這樣。」「對對,天太黑,伸手不見五指,我掉坑裏了。」

老威:匪夷所思的謊話。

李紅旗:可這傢伙免揍了!我照着他的路子說,只挨了一嘴巴,算基本免揍。這就是過堂了。接着我們靠着四根桌子腿,迷糊一會兒。接着天亮了,聯防隊又過來,解開銬子,扒光衣褲,要補課。老天有眼,我的幸運之神降臨了!吱呀一聲,本轄區片警推門進來,阻攔說:「嗨,我認識這小子,留他一條賤命吧。」隨後,又來一居委會老太太,給我們每人一塊燒餅。我的嘴腫成了螃蟹,根本塞不下,只得揣着燒餅,去了海淀分局拘留所。一個號子才九平方米,卻關押了近二十名暴徒,擠得像一鍋爛餃子。跟着我們被送往中轉站,還是天天挨揍;還好,不是朝死里揍。人真賤啊,嘴巴稍微消腫,就想吃,還想抽煙。那些警察,故意在過道扔幾個煙屁股,犯人忍不住弓腰撿,他就從暗地閃出來,命令你把煙屁股交出來,還命令你把煙屁股塞嘴裏,嚼爛,盯着你吞下肚。有個半大孩子,被逼着吞了一捧,足足幾十個煙屁股,醉得搖搖晃晃的,想吐卻吐不出來。

老威:牢裏伙食咋樣?

李紅旗:兩個小窩頭,一碗熱騰騰的涮鍋水,天天不變,雷打不動。只有一次,破天荒吃羊肉。幾十天不聞葷腥,大伙兒的胃裏都長出了鐵鈎,可肉一進嘴,那個臭哦。原來是警察吃剩下的,擱了幾天,蒼蠅都產卵了,還捨不得扔,就拿給眾犯改善伙食。

老威:夠缺德。

李紅旗:警察知道吃了要出問題,就提前給大伙兒發放大量的止瀉藥。肚裏沒油啊,再臭也狼吞虎咽啊。可那天,飯後沒一會兒,大伙兒的內臟就開始翻江倒海,接着搶佔廁所,不,搶佔馬桶。解開褲帶,坐上去,唏哩嘩啦。前面的還沒完,後面的就急不可待,捂着肚子,哎喲哎喲直叫喚,恨不能把前面的拽下來。有好幾個人,等不及,直接拉褲襠里了。那個折騰呀,整個號子瀰漫着稀屎味兒。於是警察加倍發放止瀉藥,大伙兒更是大把大把朝嘴裏填。

老威:藥也有毒哦。

李紅旗:顧不得了。好漢架不住幾泡稀。況且監獄有規定,誰要拉稀,就連餓兩天,省下的飯食大伙兒均分。這不更難受麼?

老威:拉稀還扣飯,這日子沒法過了。

李紅旗:死不了。政府知道,越賤的老百姓,越死不了。即使你死了,又怎麼樣?還不是如一泡稀屎,被剷出去。那個又熱又餓又拉的夏天呀,號子小,王八多,皮膚粘着皮膚,臭屁連着臭屁,一人得病,轉眼間全體得病。比如疥瘡,先是一人撓癢,轉眼間全體撓得熱火朝天,皮屑橫飛。蟲子也蠢蠢欲動,於是半夜三更,大伙兒都坐起來忙碌。就這樣漫無止境地煎熬,終於有一天,《起訴書》下來了,一個半月之後,《判決書》也下來了。

老威:哪個法院?

李紅旗:海淀區法院。延期宣判那天可熱鬧,十幾個暴徒被弄進一小房間,法官大人不想浪費口舌,每人從法警手裏領一張單,誰誰多少刑期,你望望就明白了。然後挨個問——上訴嗎——好啊,我上——上你媽個屄!一邊去。接着問下一個——那你呢,上訴嗎——我不上——行啊,你可以走了。

老威:這麼隨便?

李紅旗:輪到我,就不隨便了。法警冷笑說:待會兒給你開小灶。雖然我渾身篩糠,極不情願,還是被單獨帶到一會議室。法官和書記員都「恭候多時」,《判決書》又臭又長,我站在那兒,腦袋嗡嗡響,直到「二十年」的字眼蹦出來,腦袋才不響了,而是轟隆一下,歸於沉寂。法警推了我幾下,讓我在文件上簽字,我接過筆,走神啦,連自己名字也記不住啦。二十年,他媽的憑什麼?二十年,他媽的完了。我想哭,還哭不出來。法官繞過桌子,站我跟前,鼓勵說:「壓力別太大,或許熬不了這麼久。你還年輕,可以利用服刑時間,學點技術嘛。」我不吭聲,他又遞給我一根煙。靠,二十年就換一根煙。

老威:什麼罪名?

李紅旗:反革命流氓罪8年,搶劫罪10年,搶奪槍支彈藥罪3年。數罪併罰,共21年,合併執行20年。

老威:有什麼依據?你沒請律師嗎?

李紅旗:那種殺人如麻的大形勢,沒律師敢替暴徒說話。沒準律師也受株連。

老威:對對。想當年,我的辯護律師還幫政府說話呢。

李紅旗:我也不敢上訴,生怕罪加一等,腦袋飛掉。回到看守所,心灰意冷。幾個獄霸,為討好政府,還逼我背《監規》,我頓時火冒三丈,就和他們開打,結果驚動警方,給我上腳鐐手銬。幾天後轉北京第一監獄,就直接關小號反省。唉,小號跟狗洞似的,長三米寬兩米,我鑽進去,直接上床,但不准睡,必須時時刻刻背《監規》,直到滾瓜爛熟。夏天過去,秋天來臨,我從門縫瞅外面,滿世界枯枝敗葉。犯人們在操場集合,齊唱「星星圍繞着你,月亮陪伴着你」之類。

老威:夠淒涼的。

李紅旗:六四暴徒們在一監呆了一年多,幹些雜活兒,然後集體轉移,去了二監。造醫療用的乳膠手套,我負責切除毛邊。大伙兒跟機械人一樣,十幾個小時重複一兩個動作。比如檢驗手套是否漏氣,先用嘴往裏吹,再用手捏,然後裝箱。一箱手套一千雙,如果其中有三雙漏氣,就得返工,並且挨揍;而完不成定額,警察就用高壓電棒捅你,用細麻繩捆你。

老威:你怕嗎?

李紅旗:我的手腳最麻利,幹活兒難不倒我,但許多人的手指因此變形,留下永遠的殘疾。有兩個獄友,動作慢,實在受不了,就磕破體溫計,吞裏面的水銀,結果被送醫院洗胃,沒死成。

老威:我坐牢時,私處被電棒烙過,聽說你也有同等遭遇?

李紅旗:被電過好多回了。那種感覺,就像幾萬根鋼針在扎。有一次,隊長小黑劉足足電了我半個小時,我高一聲低一聲地慘嚎,跟挨宰的狼似的。小黑劉氣壞了,拿電棒捅我的嘴巴,我不顧死活咬住,咔咔咔,門牙差點被拔下來。隨後,我的口腔內外都起大燎泡,餓得要死,卻吞不下東西。

老威:我起雞皮疙瘩了。

李紅旗:小黑劉還嫌不過癮,又叫來三個犯人幫凶,將我按趴在地,再擱一把老椅子,小黑劉坐上去壓陣,這樣,我就夾在椅子腿當中,動彈不得。我的褲子被扒下,露出屁股蛋,小黑劉雙手握電棒,直豎着,專門捅我的屁眼兒。真他媽變態啊,我的屁眼兒就那麼對他的胃口嗎?我不由自主地亂蹦,可除了脖子還能轉,渾身每個部位,就像擰了螺絲釘一般。我的屎尿都噴出來了,小黑劉連連罵「晦氣」,又讓我仰面,專門電我的雞巴。那個難受勁兒啊,如刀子猛戳,幾個混蛋興奮得很,還嘰哩哇啦唱歌呢。

老威:這對性功能有影響嗎?

李紅旗:這個問題,太屈辱了,我不想說。

老威:熬這麼些年,不容易。

李紅旗:開頭還充滿希望,以為六四能翻案。可後來,沒任何希望了。

老威:唉唉。

李紅旗:別嘆氣啦。我講個獄中笑話吧。暴徒孫承剛、李福泉、羅鍋子是同案犯,他們曾合力推翻一輛軍車。那羅鍋子,先在旁邊看,後來受群情激憤的感染,就去助一臂之力,這樣就成「同案犯」了。三人入獄,必須背《監規》,可三人都搖頭,說不認識字。於是犯人頭兒指點着,教導他們說:這是一,就是一二三四的一,認識不?老孫和老李都回答不認識。犯人頭兒說:從現在開始,你們就認識了,這叫一。接着問羅鍋子:你呢?羅鍋子說:我就更不認識了,我是文盲。犯人頭兒氣昏了,當即叫罵起來:什麼狗娘養的同案犯,居然都不認識一!於是喚來十來個人,圍住他們,一頓暴打,大棒子、皮管子、軍用腰帶,甚至搓衣板,都派上用場。三人被逼到牆角,對抗了一陣,就全趴下了。

老威:嘿嘿,這算笑話呀?

李紅旗:也算吧。

老威:看你的狀態,還不錯。

李紅旗:在歌舞廳當保安,每個月有工資,就可以啦。記得去年剛出獄,不敢過馬路,怕被車撞死。現在好歹適應了,能繼續在世間混了。更重要的,是我們這批人還活着。像豬狗一般活着,也叫活着;和豬狗不同的是,我們有記性。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中國人權雙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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