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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聲酒樓記 一家生意熱火酒樓 被官員白條活活吃垮



  那三層紅色仿古樓閣,文士樣立在江邊。樓中高朋滿座,觥籌交錯。那是江聲酒樓的黃金時代,時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葉。


  酒樓主人余老闆,本是當地百貨公司一個小經理。90年代初,公司搖搖欲墜,他辭職下海,開了家文化用品店。小霸王學習機讓他賺到第一桶金。1993年,他貸款20萬,打造江聲酒樓。

  樓觀甫成,余老闆力推「江聲酒樓楹聯大賽」,轟動一時。他在區電視台大打廣告,甚至衝上市級黨報。本地乃至外地的文人墨客,紛紛投稿,最終我父親奪得特等獎。聯曰:「舉杯酹月,千古風流弘此世;縱目憑欄,八方靈氣萃斯樓」。獎品是三桌宴席,每桌價值500元。我父親從此成為江聲酒樓的座上常客,後來余老闆女兒還在我家學古文。她長得不算很漂亮,但眉眼迷離,口角波俏,唱楊林的《情人》特別好聽。那時候我梳着郭富城的頭型,常在酒樓的卡拉OK里跟她對唱《相思風雨中》。

  楹聯大賽結束,余老闆請來當地文化名流、黨政要人,在江聲中痛飲狂餐。之後再搞個合影,放成兩米大的照片,掛在一樓主廳。旁邊則是余老闆自擬,我父親八分體書法的打油詩:「服務一流江聲樓,宴席會議高一籌。豐儉自便好去處,不是帝王勝公侯」。我父親開始不願寫,說俗。余老闆笑嘻嘻,俗,老百姓才看得懂,對聯可以整高雅點,口號不能脫離群眾。

  文化牌之後,是服務牌。余老闆去沿海考察,引入人性化服務,這在當地前所未有。我們都習慣了被黑乎乎的女服務員端來黑乎乎的盤子,扔在桌子上就氣鼓鼓地走掉,或者吃着吃着,突然有人伸手過來擦桌子,嚇你一跳。江聲酒樓不是這樣,服務員個個清秀溫婉,手腳輕而麻利,聲音溫柔地像摻了巧克力,而且她們還叫人「先生」,不叫「師傅」。

  酒樓菜餚也頗精細,從造型到名稱,全帶着「我們有文化」的派頭。除了中餐,還有火鍋,卡拉OK,酒吧間,棋牌室。休閒餐飲集於一身,讓未見過這調調的鄉人愜意十分。江聲酒樓迅速崛起,成為當地第一家高檔酒樓。政要大亨若請客聚餐,首選即是斯地。

  余老闆那時候常穿風衣,裏面是西服,梳大背頭,愛唱費玉清,眼睛裏有驕傲,但對官員卻很謙卑。他結交名流,團結官員,像香皂一樣滑溜。有書法家喜歡吃葉兒耙,他就叫人蒸好送去,有局長喜歡吃燉鴨子,他就叫人燉好送去。逢到政府機關聚餐,一般都讓簽單,按月或按季結算。官員紛紛夸余老闆「懂得起,操得轉」。

      江聲酒樓紅了至少三年,之後漸陷困境。頭一個問題是政府欠白條。官員們吃時若行雲流水,結算時卻如擠牙膏皮。我父親曾見有女服務員去宣傳部討餐費,等半天也不得一文,哭哭啼啼走掉。官員對余老闆也有意見,說他「指甲深」,宰客。還說,你江聲酒樓不就自詡有文化嗎?文化又不能吃,憑啥這麼貴?

  與此同時,長通、西湖酒樓、天一香等酒樓悄然崛起,比江聲便宜,還挖走江聲的廚師,讓後者菜餚味道大跌。更重要的是,余老闆草根出身,無甚臂膊,而這些館子,多少有些後台。偏偏余老闆又愛折騰,運作當區政協代表,還做了區商會副會長,這些都需要出血,甚至大出血。他還愛搞裝修,幾年間把江聲酒樓裝了多次。每裝一次,生意就慘一些。

  1998年,余老闆的資金鍊條終被政府白條拖到斷裂,只好將酒樓打給別人。轉讓前,他默默回到酒樓,別的沒拿,只把門口的匾牌扛走。匾上刻豐子愷的對聯,「四望湖山留墨客,五橋姿韻入詩心」。

  酒樓幾易其手,均無起色,後被銀行查封。拍賣前,銀行不知抽什麼風,找工人將酒樓外牆全刷成白色,又用磚砌封門。百姓就笑稱,江聲酒樓被「洗白了」(四川方言,「完蛋」之意)。

  江聲酒樓真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我有次回老家路過酒樓,人去樓空,一臉慘白。勉強望進去,畫屏雕梁仍在,只是蛛網密佈,埃絮四飛。

  此後,余老闆賣掉老宅和新房,在河下游兩百米處租房搞「江聲南樓」,規模小很多,主業也從餐飲漸萎縮成喝茶打牌。再後,他又開了家燈飾店,生意清淡。我曾見他在燈火輝煌下,悽然獨坐。

  余老闆欠的錢越來越多,起初找親友借,後來見熟人就借,最後借高利貸。2002年,他帶全家跑路,身後留下一堆慘笑的債主。頭幾年,他在河南投靠大姨子,做點小生意,沒有起色。過過年都不敢回老家,偶爾回來上墳,也是破帽遮顏。2005年後,他到珠海做房屋中介,掙了些錢,雖無復鼎盛時期的風光,但債務差不多還清。

  還完債,與共和國同齡的他也老了。2010年,他查出肝癌。今年4月,余老闆自知或將不起,回老家上祖墳。據說他在祖墳前長跪不起,眼淚止不住地流過臉龐,就像它們預先就講好要在這一刻走過他的臉一樣。

  掃墳回去一個月,他就去世了,享年62歲。

  當地人議論,余老闆是能人,腦子靈光,也有魄力,但他不合時宜。1993-1996年中國經濟軟着陸,他卻在1993年大手筆打造酒樓。他草根出身,沒後台,卻喜歡到光亮處搔首,亂燒錢。他好結交官員,卻不知道這幫人從未把他當真正的朋友。無資金,無資源,又逢1996-2000年的中國經濟低谷,東山再起談何容易!終於落魄跑路,抑鬱而死。

  現在我又看到十七八年前的余老闆,梳大背頭,穿風衣,在酒樓的卡拉OK廳里唱《一剪梅》。我想他那時候選歌真是失誤,一剪梅不吉利的,他應該唱《濤聲依舊》。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網易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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