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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農莊》九.究竟誰是豬 誰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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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誰是豬 誰是人?

春去秋來,年復一年。在時光的無情流逝中,壽命較短的動物已經一個個地相繼死去。眼下,除了三葉、本傑明、烏鴉摩西和幾頭老豬之外,已經沒有一個能記起革命前的那段歲月了。

莫莉死了,傑西死了,就連鍾斯也死了,死在不知什麼地方的一個酒鬼家裏。雪球更是早被大家忘掉了,「拳師」也成了一個陌生而模糊的名字。三葉也老了,身體已胖得有些過分,關節不再柔韌有力,眼屎也總是粘滿眼角。在兩年前她就應該退休了,但實際上,從來沒有一隻動物真正地享受過退休的待遇,撥出大牧場的一角作為養老院的話題也早就擱到了一邊。

如今,拿破崙已是一頭完全成熟的雄豬,膘肥體重,足有三百多磅。鳴聲器更是胖得連睜眼往外看都覺得費力。只有老驢本傑明好像超脫得置身於歲月之外,除了鼻子和嘴的周圍有點發灰,幾乎就和過去一個樣子。只是,自從拳師死後,他比以前更見孤僻了。

現在,農莊裏的牲口要比以前多得多了,儘管早些年裏對增長的預見要比現在樂觀得多。很多動物是在農莊裏土生土長的,還有一些則是來自別的地方。對於前者,革命在他們的腦子裏只不過是一個朦朦朧朧的傳說,而對於後者,那些往日裏的光榮與夢想在他們更是毫不知情。

現在的農莊裏,除了三葉,另外還有三匹馬。他們都是好同志,都很勤勞,也都很溫順,只可惜智商還不能算高。照現在的樣子看來,他們中間要是有誰能學到字母表上的「B」那就真要謝天謝地了。對於有關革命和有關「動物主義」的事情,他們是聽到什麼就信什麼,一點兒都不過腦子,如果哪件事情是三葉講的那就更是這樣了,因為他們已視三葉為母親,對她言聽計從。但是,他們究竟是不是真能弄通這些道理,卻是大可懷疑的。

現在的農莊更加欣欣向榮,也更加井然有序。農莊裏增加了兩塊地,是從皮爾丁頓先生那裏買來的。風車最終還是建成了,這裏的艱辛自不必言。而且,農莊裏還有了自己的一台打穀機,新的建築也說得上是鱗次櫛zhi比。就連溫普爾也為自己添置了一輛馬車。稍微有些遺憾的,就是風車最終還是沒能用來發電,而是磨穀子用了,這就使磨穀子成為了農莊的支柱產業,着實獲利良多。

如今,大家又忙着修建另一座風車了。據說,等這一座風車建成了,就要裝上發電機來實現當年的夢想。雖然,當年雪球為大家描述的那種舒適、那種帶電燈和冷熱水的窩棚、那種每周三天工作制,如今已不再被談論了。拿破崙早就斥責說,這些想法是與動物主義的精神背道而馳的。他說,真正的幸福就在於工作勤奮和生活儉樸。

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從表面看上去,農莊似乎已經變得富裕了,但動物們自己卻還是窮得掉渣,只有豬和狗確實是走進了新的生活氣象。也許,部分原因是由於豬和狗的家族都比較龐大吧?和大家不同的是,豬狗這一等級的動物,都是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從事勞動。正像鳴聲器總愛掛在嘴上的那樣,農莊的監督和組織要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耗費掉驚人的工作量,而這卻是其它動物因為不知情而無法理解的。

例如,鳴聲器告訴他們說,豬每天要耗費大量的精力,用來處理那些叫做「檔」、「報告」、「會議記錄」和「備忘錄」等等神秘的事宜。這類檔為數眾多,還必須仔細填寫,而一旦填寫完畢,又得把它們在爐子裏燒掉。鳴聲器說,為了農莊的幸福,沒有什麼工作是比這更重要的了。但說歸說,迄今為止,無論是豬是狗,都還沒有親自生產過一粒糧食,而他們仍然為數眾多,食慾還總是出奇的旺盛。

至於其它動物,生活還是一如既往。他們普遍都在挨餓,睡的是草墊,喝的是髒水,乾的是農活,冬天受寒受凍,夏天蚊蠅纏身。有時,會有些上年紀的動物絞盡腦汁,從那些淡漠的印象中搜索着回憶的線索,他們在追問、在判斷,到底革命以後的那段日子,剛趕走鍾斯的那會兒,情況到底是比現在更好還是更糟?

但誰也不記得了,沒有一件事情可以和現在來做參照,除了鳴聲器時常公佈的一系列沒完沒了的數字以外,他們沒有任何憑據用來比較,而鳴聲器的數字總是千篇一律地表明,所有的事物正變得越來越好。大家發現這個問題解釋不清,不管怎麼說,他們現在已很少有時間去思索這類事情。唯有老本傑明,他聲稱對自己那漫長一生中的每個細節都記憶猶新,還說他認識到一切事物在過去沒有、在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更好或更糟的區別。因此,飢餓、艱難、失望的現實,都是生活中必然要面臨的東西。這就是生活,誰也不能改變。

不過,大家仍然沒有放棄希望。確切地說,他們身為動物農莊的一員,從來沒有失去自己的榮譽和優越感——一會兒也沒有過。他們的農莊依然是整個國家——所有英倫三島中——唯一的一所歸動物自己所有、並由動物自行管理的農莊。他們中間的成員,就連最年輕的,甚至還有那些來自十幾英里以外農莊的新成員,每每想到這一點,自豪感無不油然而生。

當他們聽到鳴槍,看到旗杆上綠旗飄揚,豪情壯志就不免湧上心頭,話題一轉,也就時常提起那史詩般的過去,以及驅除鍾斯、刻寫「七戒」、擊退人類來犯者的偉大戰鬥等等。其實,那些舊日的夢想一個也沒有丟棄。想當年梅傑預言過的「動物共和國」和那個英格蘭的綠色田野上不再被人類足跡踐踏的夢想,至今依然是他們的信仰所在。

他們依然相信:總有一天,那個時代會到來:也許不是立刻,也許今生已無望看到,但它終究是要到來的。而且至今,說不定就連「英格蘭的野獸」這支曲子還在被偷偷地到處傳唱着,反正農莊裏的每個動物都熟悉它,儘管誰也不敢放聲高歌。也許,他們處境險惡;也許,他們的希望並沒有全部實現,但他們很清楚,他們和別的動物不一樣。 如果他們還沒有吃飽,那也不是因為把食物拿去餵了暴虐的人類;如果他們幹活苦了,那至少也是在為自己辛勞。在他們中間,誰也不用兩條腿走路,誰也不把誰稱作「老爺」,所有的動物一律平等。

初夏的一天,鳴聲器把羊叫了出去。他把他們領到農莊另一頭一塊長滿樺樹苗的地里。在鳴聲器的監督下,羊在那裏吃了整整一天樹葉子,到了晚上,他告訴羊說,既然天氣暖和了,他們就呆在那兒算了。然後,他獨自返回了莊主院子。羊就在那裏呆了整整一個星期——對大家來說,也就是失蹤了一個星期。鳴聲器每天都要耗費大量時間和他們泡在一起。他說他正在給羊教唱一首新歌,因此需要清靜。

一天傍晚,羊回來了。當時,大家才剛剛收工,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從大院裏傳來了一聲馬的悲鳴,大家嚇了一跳,全都停下了腳步:是三葉的聲音,她又嘶叫起來。於是,大家全都奔跑着衝進了大院。這一下,他們全都看到了那讓三葉吃驚大叫的情景:
是一頭豬在用後腿走路。


是的,是鳴聲器。他還有點笨拙,好像還不大習慣用這種姿勢支撐他那巨大的身體,但平衡感已經有了一些。不大一會,從莊主院子裏又走出一長隊豬,都用後腿在行走。他們走得好壞不一,有一兩頭豬還有點不大穩當,看上去好像更適於找一根棍子支撐着。不過,每頭豬大體上還算走得成功。最後,在一陣非常響亮的狗叫聲和公雞尖細的啼叫聲中,拿破崙也親自走出來了。他大模大樣地直立着,眼睛朝四下里輕慢地瞥了一下,狗警衛活蹦亂跳地簇擁在他的周圍。 他的蹄子裏捏着一根鞭子。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驚訝、恐懼的動物們擠在一堆,看着那一長溜豬慢慢地繞着院子雙腿行走。仿佛這世界已經完全顛倒了。接着,當他們從這場震驚中緩過一點勁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他們顧不上顧慮任何事——顧不上他們對狗的害怕,顧不上他們多少年來養成的,無論發生什麼事也從不抱怨、從不批評的習慣——馬上要大聲抗議了。但就在這時,所有的羊突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咩咩聲:


「四條腿是好漢,兩條腿更是好漢!四條腿是好漢,兩條腿更是好漢!四條腿是好漢,兩條腿更是好漢!」

喊叫聲持續了足有五分鐘。等羊安靜下來以後,大家發現已經錯過抗議的機會了,因為豬已列隊走回了院子。

本傑明感覺到有一個鼻子在他肩上磨蹭。回頭一看,是三葉。只見她那一雙衰勞的眼睛比以往更加灰暗。她沒說一句話,輕輕地拽他的鬃毛,領着他轉到大穀倉那一頭,那兒是寫着「七戒」的地方。他們站在那裏注視着有白字的柏油牆。

「我的眼睛不行了」,她終於說話了,「就是年輕時,我也認不得那上面寫的東西。可是今天,怎麼我看這面牆不同以前了。『七戒』還是過去那樣嗎?本傑明?」

只有這一次,本傑明答應破個例,把牆上寫的東西念給她聽,而今那上面已經沒有別的什麼了,只有一條戒律,它是這樣寫的: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

從此以後,大家對一切都見怪不怪了:第二天,所有的豬在農莊監督幹活時,蹄子上都捏着一根鞭子,這算不得稀奇;豬給他們自己買了一台無線電收音機,還正在準備安裝一部電話,也算不得稀奇;他們已經訂閱了《約翰.牛報》、《珍聞報》及《每日鏡報》,也算不得稀奇;拿破崙在莊主院子的花園裏散步時,嘴裏叼着一根烟斗,也算不得稀奇。

是的,不必再大驚小怪了。哪怕豬把鍾斯先生的衣服從衣櫃裏拿出來穿在自己身上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如今,拿破崙已經親自穿上了一件黑外套和一條特製的馬褲,還綁上了皮綁腿,同時,他心愛的母豬也穿上了一件波紋綢裙子,那裙子是鍾斯夫人過去常在星期天穿的。

一周後,一輛馬車駛進農莊。一個由鄰近農莊主組成的代表團已接受邀請來此考查觀光。他們參觀了整個農莊,對一切都讚不絕口,尤其是對風車。那時,動物們正在蘿蔔地里除草,他們都在埋頭苦幹,很少揚起臉,搞不清他們到底是怕豬還是怕人。


那天晚上,從莊主院子裏傳來一陣陣鬨笑聲和歌聲。大家突然被吸引住了,他們感到好奇,既然這是動物和人類第一次在平等關係下濟濟一堂,究竟會有什麼結果呢?於是大家便不約而同地悄悄往莊主院子的花園爬去。

到了門口,他們又停住了,大概是因為害怕,誰也不敢再往前走,最後還是三葉帶頭進去了。他們踮着蹄子,走到房子跟前,那些個頭高的動物就從餐廳的窗戶往裏面看。屋子裏面,在那張長桌子周圍,分坐着六個農莊主人和六頭最有名望的豬,拿破崙坐在桌子上首的東道主席位上。

讓大家吃驚的是,豬在椅子上表現出的舒適自在是遠勝於他們在地里的那副樣子。賓主們一直都在津津有味地打着撲克,但在中間停了一會兒,端起酒杯來準備乾杯。有一個很大的罐子在他們中間傳來傳去,在杯子裏添滿了啤酒。他們都沒注意到窗戶外面有很多詫異的面孔正在往裏面窺探。狐木農莊的皮爾丁頓先生舉着杯子站了起來。他說在乾杯之前,有幾句話得先講一下。他說:「我相信,和我一樣,在場的各位都會感到十分慶幸,人類和動物農莊之間持續已久的猜疑和誤解終於結束了。曾有這樣一個時期,無論是我自己,還是在座的諸君,都想不到會有今天的情形。當時,可敬的動物農莊的所有者,曾受到他們的人類鄰居的關注,我情願說這關注是出於一定程度上的顧慮而不是滿懷敵意。錯誤與不幸都曾發生過,不健康的觀念也曾廣為流行過。一個由豬所有並由豬經營的農莊也曾讓人類覺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而且還確有給鄰近農莊帶來不安的可能。相當多的農莊主沒有做適當的調查就信口開河地推斷,說在動物農莊裏歪風邪氣正在到處蔓延。他們擔心這種狀況會影響到他們自己的動物,甚至影響到他們的僱員。但現在,所有這些懷疑都已煙消雲散了。今天,我和我的朋友們拜訪了動物農莊,用我們自己的眼睛觀察了農莊的每一個角落。發現了什麼呢?這裏不僅有最先進的工作方法,而且紀律嚴明,秩序井然,這應該成為各地農莊的樣板。我相信,也敢於肯定,動物農莊裏的下層動物,比全國的任何動物乾的活都多,吃的飯都少。的確,我和我的代表團成員今天看到了這裏的很多特色之處,並準備立即把這些東西在我們自己的農莊中去貫徹實施。」

在即將結束髮言的時候,他再次重申了動物農莊及其鄰居之間已經建立的和應該建立的友好感情。在豬和人之間不存在、也不應該存在任何意義上的利害衝突。他們的奮鬥目標和遇到的困難是一般無二的。勞工問題不是到哪裏都相同嗎?講到這裏,皮爾丁頓先生好一會兒樂不可支,他竭力抑制住,下巴都憋得發紫了,最後才蹦出了一句:

「如果你們有你們的下層動物在和你們作對,我們也有我們的下層階級!」

這一句畫龍點睛的話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皮爾丁頓先生再次為他在動物農莊看到的飼料供給少、勞動時間長,普遍的樸素生活等諸多良好現象向豬表示了祝賀。他最後請各位站了起來,斟滿酒杯:大聲的說:「先生們,先生們,我敬你們一杯:為動物農莊的繁榮昌盛乾杯!」

一片熱烈的喝彩聲和跺腳聲隨即響起,惹得拿破崙心花怒放。他離開座位,繞着桌子走向皮爾丁頓先生,和他碰了杯便一口喝乾了,待喝彩聲一靜下來,依然靠後腿站立着的拿破崙舉蹄示意:他也有幾句話要講。這番講話就像拿破崙所有的演講一樣,簡明扼要而又一針見血。他說,「我也為那個誤解時代的結束而感到高興。曾經有很長一個時期,流傳着各式各樣不懷好意的謠言,有理由認為,這些謠言是一些居心叵測的仇敵散佈的,說在我和我的同僚的觀念中,有一種主張顛覆的、甚至是根本屬於破壞性的東西。我們一直被看作是企圖煽動鄰近農莊的動物造反。但是,事實是最有說服力的。我們唯一的願望,無論是在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是與我們的鄰居們和平共處,保持正常的貿易關係。我有幸掌管的這個農莊是一家合營企業。我自己手中的這張地契是歸豬共同所有的。

他繼續說道:「我相信任何猜疑都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而最近對農莊的一些慣例的修正會進一步增強他的這一信心。長期以來,農莊裏的動物們保留着一個頗為愚蠢的習慣,那就是互相以「同志」相稱。這要取消。還有一個搞不清是怎麼來的怪癖,就是在每個星期天早上,要列隊走過花園裏一個釘在木樁上的雄豬頭蓋骨。這個也要取消。頭蓋骨已經埋了。客人們也許已經看到那面旗杆上飄揚着的那面綠旗,你們或許已經注意到,過去旗面上畫着的白色蹄子和犄角現在已經沒有了。從今以後那面旗將是完全的綠色的。

對於剛才皮爾丁頓先生的精彩而友好的演講,我只有一點要作些簡單的補充修正。皮爾丁頓先生一直提到「動物農莊」,也難怪他不知道,因為就連我自己也只是第一次宣告這件事:「動物農莊」這個名字從今作廢,今後,農莊的名字將恢復成「梅納農莊」。我相信,這個名字才是它真正應該叫的。


最後,拿破崙總結道「先生們,我將給你們以同樣的祝辭,但要以不同的形式。請滿上這一杯,先生們,這就是我的祝辭:為梅納農莊的繁榮昌盛乾杯!」

一陣同樣熱烈而真誠的喝彩聲轟然響起,酒也一飲而盡。但當外面的動物們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一情景時,他們似乎看到了有一些怪事正在發生。豬的面孔上似乎有了些變化。三葉那一雙昏花的眼睛掃過了一個接一個面孔:他們有的有五個下巴,有的有四個,有的有三個,但是有什麼東西似乎正在融化消失。接着,熱烈的掌聲結束了,他們又拿起撲克牌,繼續剛才中斷的遊戲。外面的動物們這才悄悄地離開了。

但他們還沒有走出二十碼,又突然停住了。莊主院子裏傳出了一陣吵鬧聲。他們跑回去,又一次透過窗子往裏面看。是的,裏面正在大吵大鬧:既有大喊大叫的,也有捶打桌子的;一邊是疑神疑鬼的銳利的目光,另一邊卻在咆哮着矢口否認着什麼。原因好像是因為拿破崙和皮爾丁頓先生同時打出了一張黑桃A。

十二個嗓門一齊在憤怒地狂叫着,他們竟是如此的相似!而今,不必再問豬的面孔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外面的眼睛從豬看到人,又從人看到豬,再從豬看回到人:但他們已分不出究竟誰是豬,誰是人了。

責任編輯: 沈波  來源:希望之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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